？

曾義沒有馬上解釋，而是朝兩個手下擺了擺手。

那兩人便把一個包著紅綢的東西抱了上來。

曾義說道：“聽說小餘大人的鋪子要開張，我這裏找人做了塊東西，不知小餘大人滿不滿意。”說著，他讓人把綢子揭開，露出一整塊紫檀做的匾額，上面用楷體寫著“金枝玉葉”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，左下角處清晰地刻著曾義的印章。

曾義不到四十歲，年紀不算大，但楷書寫得極好，字體清健遒勁，結體嚴謹，筆法精妙，而且他本人又是封疆大吏，書法在武朝極富盛名。

這個賀禮不可謂不重，而且來得正是時候。

楚餘微微一笑，又拱了拱手，“聽聞撫臺大人書法一絕，下官雖受之有愧，卻也不想推辭，如此就多謝撫臺大人了。”

經過林家一事，曾義對楚餘的觀感大有改變，絲毫不敢托大，說道：“區區匾額而已，小餘大人不必客氣。”

楚餘搖搖頭，這可不是區區，曾大人雖對書法頗為自得，卻很少給人題字，估計自己這塊匾額是他題寫的第一塊吧。

他又客套兩句，便把話題轉到第二件事上。

曾義說：“上次在柳州，陶姑娘曾答應小女一樣東西，如今陶姑娘搬離劉家鎮，找不到人，所以我就只能來找小餘大人你了。”

楚餘笑了笑，原來是這事兒啊，從巡撫衙門出來時陶葉跟他提過一嘴，說是曾義讓她雕幾樣玩偶，他還以為那是曾義為了補償陶葉銀子而找的借口呢。

可自打從柳州回來，陶葉就一直沒閑著，也不知她雕了沒有，若是沒雕可就尷尬了。

他想了想，說道：“我聽說那丫頭搬到城裏住了，找是能找到，只是……”他話沒說完，門就被敲響了。

來的還是小李子，他滿臉是汗，說道：“大人，劉師爺回來了。”

楚餘挑了挑眉，劉師爺回來就回來唄，這是什麽要緊的事嗎？竟然在自己見客時闖進來，這小子皮癢，欠收拾了。

小李子繼續說道：“他和吳病被人打傷，現在在鋪子裏，陶姑娘已經去請大夫了。”

“哦？”楚餘又驚又怒，驚的是劉師爺受傷，怒的則是自己一番謊話竟在眨眼間就被拆穿了。

“走吧，一起去看看！”曾義眼裏有了一絲笑意，這小子的話雖沒說完，但意思卻也表露無疑，這是不希望自己馬上找到陶葉啊。這就有點兒意思了，也許，他知道長公主和齊國公夫人為什麽一起出現在這小小的澤縣了。

金枝玉葉二樓，陽面的一間屋子裏盈滿了血腥之氣。

四張桌子臨時湊成兩張床，劉師爺和吳病各躺一張。

有吳病護著，劉師爺傷得不算重，肩甲上中了一刀，沒有生命危險。

小瘦子吳病身中兩刀，雖沒傷到動脈，但倉皇逃了一路，沒好好包紮，失血過多。

他面色蒼白，冷汗不斷，手腳冰冷，呼吸急促，脈搏快而微弱，情況比較棘手。

這個時代沒法輸血，陶葉只能用烈酒給他們的傷口消了毒，包紮起來，然後讓牛叔去家裏熬上兩碗紅糖水，剩下的便只能聽天由命了。

醫館就在附近，老大夫來得很快，他見陶葉處理得比自己還要穩妥，便留下兩包金創藥，又開了幾劑發汗解熱的藥，交代完用法就走了。

楚餘到時，陶葉正讓工匠卸下門板以充當擔架。

“門不用卸，本官帶過來了，人呢？”楚餘一下馬車便問道。

“在二樓。”陶葉剛想跟他上去，卻見馬車上又下來一人，瓜皮帽上的祖母綠十分眼熟。

這不是巡撫曾大人嗎？

陶葉嚇了一跳，趕緊行禮，卻沒敢說話。

曾義和善地笑笑，指指鋪子裏，示意她一起進去。

劉師爺始終是清醒的，傷口極疼，疼得他直想撓墻。

就在他冷汗橫流，想要大聲罵娘的時候，樓梯上忽然響起了雜亂的腳步聲，並很快便到了門口。

“大人……撫臺大人？”他瞧清楚來人，趕忙坐了起來。

“別動別動。”曾義與劉師爺有過數面之緣，見他披頭散發，滿臉血汙，不由心頭一凜，關切地問道：“到底怎麽回事？怎會傷得如此嚴重？”

劉師爺忍住疼，說道：“晚生也不知道怎麽回事，出了柳州便遇到幾個身手不錯的蒙面人，打過照面便開始砍殺，若不是他們錯誤地估計了吳病的身手，有些輕敵，只怕我們二人是活不到澤縣的。”

“那對方傷勢如何？”楚餘臉上陰得快要滴出水來了。

“全部受傷，都不輕！”劉師爺用袖子擦了把額上的冷汗。

“如此就好，應該不會逃得太遠，生要見人，死要見屍，撫臺大人，這事還得請您多多幫忙。”楚餘正兒八經地給曾義打了一躬。

曾義知道，劉師爺是長公主的人，而且他見過顧成傑幾人，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，於情於理，查清兇手自己都責無旁貸，當下便道：“既然是永安的事，幫忙這樣的字眼小餘大人就不必用了。”

這時，顧成傑也紅著眼睛上了前，“大人，下官願親自前往。”吳病是他的手下和兄弟，他不能袖手旁觀。

楚餘點點頭，又看向曾義。

曾義頷首，給身邊的人使了個眼色，那人便與顧成傑一起出去了。

156不太尋常的人

劉師爺二人剛回來時，一度引來不少人的圍觀，所以，琳瑯閣的人也知道了。

陶有金躲在對面的胡同裏，笑瞇瞇地看完整個熱鬧，樂顛顛地回到琳瑯閣，上了二樓。

敲開南面堵頭的一扇門，進去了。

劉七就在裏面。

這是她的工作室，大約十幾平米的樣子，地上鋪了帶節的櫸木地板，一張刺繡山水六扇圍屏將整個房間一分為二，前面工作，後面休息。

窗紗清透，隨著熏風微微飄動著，畫案一角的膽式瓶裏還插了一束開得奔放的石竹花。

陳設簡單，但陶有金覺得很美，比自家擺了一堆家具和瓶子的堂屋美多了。

“劉七姑娘，我打聽清楚了。”陶有金在劉七對面坐下，不自覺地壓低了聲音，對方明明只是個小姑娘，但他每次見她都覺得很有壓力，“縣太爺的師爺被人捅了，一起被捅的還有個衙役，聽說傷得挺重。”

“哦？”劉七有些意外，放下畫筆，看向陶有金，“會死人嗎？”

陶有金下意識地搓搓被曬得漆黑的雙手，低下頭，“不好說呀，看樣子像昏過去了。”雖說也是一把年紀，但這樣被小美女盯著，總讓他有些自卑感。

“哦……”劉七輕輕頷首，柔聲道：“二叔，你這兩天辛苦些，常去客棧那邊看看，如果有什麽跟尋常不太一樣的客人盡快報給我。”

“……好。”陶有金不喜被人當成小廝使喚，本想拒絕，但被劉七軟聲軟語的一說，又不受控制的點了點頭。

劉七便重新拿起了畫筆。

陶有金知道，這是要送客了，他剛想起身告辭，轉念一想，心道，你是鋪子的大東家不假，但我們老陶家出的力也不少啊，憑啥你讓我走，我就乖乖出去啊。

“說起不太尋常的人，我剛才就見到兩個，就在縣太爺的鋪子外面。”

“二叔說來聽聽。”劉七很感興趣，在這個節骨眼上來找楚餘晦氣的，大約只能是三皇子朱見辰，上次怡景苑的事，如今再添上林家的案子，以朱見辰的性格只怕忍不住要給楚餘一個教訓了吧。

不過，他本人會來嗎？

聽說朱見辰像林家人，比其他皇子可好看多了。

劉七神思恍惚一下，但很快回過神——聽說朱見辰當太子的呼聲很高，不大可能因為這點小事出現這裏。

“……年輕的應該是主子，是個挺俊俏的公子，不比咱們縣太爺差多少，他身邊那個仆人長得也好看，像是三十左右歲，但沒有胡子，而且說話聲音也很奇怪，有些尖，又……”

聽到這裏，劉七驚訝地站了起來，還真是三皇子，聽說他身邊有個美貌太監，武藝十分了得，走到哪兒就帶到哪兒。

“那人剛剛就在西街街面上？”她問了一句，便失態地從屋子裏跑了出去，“噔噔噔”的下樓了。

陶有金很驚訝，但也沒耽擱，追了上去。

二人前後出了鋪子，一路左顧右盼，卻沒有找到陶有金描述的那兩個人，失望而歸。

……

劉師爺和吳病被楚餘接回縣衙了，陶葉得知曾義來澤縣的目的，便回家拿上木雕玩偶往澤縣最好的客棧去了。

君悅客棧在東街上，離鋪子不過盞茶的功夫。

馬車快到君悅客棧時，牛老實忽然對陶葉說道：“姑娘，門口好像有個大太監。”

“哦？”陶葉有些驚訝，腦子一轉，說道，“繼續往前，錯過君悅，把車趕到前面那家鋪子去。”

“好！”

片刻後，牛老實把車停在路邊，壓低了聲音說道：“原來我們村裏就有這麽一個人，當年借著主子省親回過家，小的見過，一聽聲音就聽出來了。”

陶葉點點頭，心裏有了一絲防備，“既是如此，你不必等我，往衙門去一趟吧，把這件事悄悄告訴小李子。”

“是！”牛老實應了一聲，等陶葉下了車，便把車趕走了。

陶葉帶上鬥笠，拎著筐，先去鋪子轉了一圈，然後假裝找錯地方，又往君悅去了。

縣太爺整治了林家，而林大少又和她們姐弟扯上了恩怨，盡管林貴妃被貶卻也還是皇上的枕邊人。

雙方肯定還會角力。

城門失火恐殃及池魚，她不能不小心。

“……成，你晚上送來些好的，我要親自過目。”一位中年人正對一個挑著海鮮叫賣的婦人說話，京腔，且聲音有些嘶啞尖利，確實疑似太監。

陶葉與那中年人擦肩而過，進了客棧，向掌櫃說明來意，正要同夥計去後面小院，便見從後門走來一個容貌雋秀、打扮富貴的年輕人，看氣度，絕非凡品。

她心中一凜，把頭低了低，跟在店夥計身後，迅速通過，往曾老夫人住的院子去了。

一回生二回熟，曾老夫人比起上次又親切幾分，她端坐在太師椅上，笑著招呼陶葉，“陶丫頭，快過來坐下。”

陶葉笑著行了禮，在老太太下首的位置上坐了半個屁股，說道：“老夫人，都是小女的不是，還連累你們跑了一趟。東西早就準備好了，卻一直沒能送過去，恕罪恕罪呀。”

曾老夫人拍拍陶葉的手臂，“這有什麽，你這丫頭又不是閑人。”說到這裏，她笑了笑，問道，“聽說你和小餘大人開了間金銀樓？”

陶葉見過這種笑容，跟葛氏說起陶有金和杜寡婦時的表情很相似，即便高貴些，也脫離不了八卦的本質。

作為被八卦的主角，她心裏有些反感，臉上卻沒顯露出來，從筐裏拿出一套漆了顏色的動物玩偶，說道：“可不敢說是金銀樓，只是賣些小零碎兒，是我們好幾個人合夥的，不單單只有小女和縣太爺。”

曾老夫人被一字排開的卡通狐貍、老虎、貓等玩偶吸引了，不再繼續剛剛的話題，說道：“確實不錯，正適合小孩子玩，難怪他惦記著，呵呵……我這兒子對他那個小丫頭最是上心，凡是與她相關的，都忘不掉。”

她把玩偶挨個擺弄一番，最後拿起一只惟妙惟肖的傻乎乎的哈士奇小奶狗，猶豫片刻，有些困惑地說道：“這是狗吧，老身屬狗，正合適老身收著。”

陶葉一滯，心道，狗是十二生肖之一，難道犯了忌諱不成？

157此子不簡單啊

曾老夫人又道，“就這麽說定了，那老身可就收著啦！雖說搶孩子的東西有些不厚道，但老身可以用珠釵來換嘛。”她像孩子似的拿起哈士奇在空中晃了晃，露出一副喜歡得不行的表情，然後又問，“既然是賣零碎兒，鋪子裏也會賣這些吧？”

陶葉見她真心喜歡，便試探著把筐裏的一套卡通版十二生肖木雕也拿了出來，說道：“會有，不過我親手雕的不會很多。老夫人，要不把這套給小小姐？”瓷制的會大批制作，但她不會提前說，以免走漏了風聲。

“哎呀，這個更好。如此，缺一個就更不成什麽問題了。喲，底下還有字，子鼠醜牛……還可以教孩子認字吶。”曾老夫人很開心，又挨個把玩一番，每個都眼熱得不行，最後還給陶葉吃了顆定心丸，“不錯不錯，老身覺著這些東西肯定有人喜歡。小丫頭長的是顆七竅玲瓏心，伶俐得很呢。”

陶葉嘴裏謙虛著，臉上的笑容更盛，暗道，看來送人生肖也可，這個時代也沒有宮鬥電視劇裏演的那麽恐怖嘛。

如果老太太都能吸引，年輕人自然更不在話下。在不久的將來，這位老太太和小小姐定能為開到省城的鋪子打開一個不錯的局面。

……

就在陶葉跟曾老夫人聊天時，楚餘跟劉七一樣，也得出了三皇子抵達澤縣的結論。

三皇子有官職在身，不大可能擅離職守，若來澤縣，也只能因皇命而來。

林家的事，對登基不久的皇上來說影響很壞，派個皇子，做一番高姿態，倒也在情理之中。

不過，也有可能是三皇子假公濟私，主動請纓也說不定。假為皇上辦差的公，濟整治他楚餘的私，不然朱見辰出現的時機怎會與劉師爺受傷如此嚴絲合縫？這就是公然要告訴他楚餘，你對付林家，抓了怡景苑的人，就必須付出代價！

楚餘敢斷定，不出三天，這位表哥必定會擺駕前來。

而這不露面的三天，則必定是尋找自己把柄的三天。

這位也是奇葩，自己不過是個剛剛迷途知返的紈絝，即便在公務和人品上有些許問題，皇上又能拿自己這個親外甥如何？

朱見辰總是自以為聰明，就喜歡脫褲子放屁，能成為原主最討厭的一個表哥也是實力所致啊！

“咳咳。”正在跟楚餘匯報工作的典吏咳嗽兩聲，把楚餘的註意力又拉了回來，“大人，總計六十五名犯人，除了五個重病患者外都報名了。”

楚餘頷首，“生病的就給他們找個大夫給治治，既然不是殺頭的罪，就該盡量讓他們活下去。”

典吏聞言有些擔憂，“大人，這樣做會不會……”

“不會！”楚餘肯定地說道，“第一，犯人們不會白幹，第二，縣衙不會白幹，給犯人治病、改善夥食、修繕大牢的銀子就從這裏出，如此一舉兩得，明顯比用犯人做苦役更實惠，我想不到上官有什麽理由批駁此事。你不必擔憂，這件事我會形成文書報上去的。”

曾義還要在澤縣盤旋一天，楚餘晚上設宴招待時會把這件事正式報給他。如果他夠聰明，定不會拒絕這等小小不言的改革之舉。

典吏恍然，原來這位小縣太爺已經計劃周詳了。也行，只要上官同意，確實是樁好事。

他原以為劉師爺是小縣太爺的主心骨，沒了他小縣太爺必定兩眼一抹黑，現在看來絕非如此，小小年紀，此子不簡單啊！

他再無疑問，遂起身告辭。

門一關上，楚餘招手叫來候在角落裏的小李子，“你去告訴陶葉，這幾日不必去鋪子，好好在家裏呆著。再去跟呂陽說一聲，務必盯緊他們姐弟。現在就去，出去時把令狐英請過來，我有事吩咐。”

“是。”小李子出去了。

不多時，敲門進來一個五十多歲，身材消瘦，面色蒼白，蓄著兩撇胡須的老者。

楚餘做了個請坐的手勢，等對方坐下後方客氣地說道：“英叔，有件事需要您去做。”

令狐英小眼中精光一閃，拱手說道：“主家盡管吩咐。”

“君悅客棧來了個貴客，我想你替我盯幾天，前提是不能暴露你自己。”

令狐英點點頭，不暴露自己，就是看情況而定，能盯就盯，不能盯就放棄。

“對方身邊有高手，大名鼎鼎的虞美人你一定是聽說過的。”楚餘說著，視線落在令狐英的臉上。

令狐英眉頭鎖起，神色也慎重起來，說道：“竟然是這位，好，這個任務我接了。”

楚餘道：“英叔多加小心。”

令狐英笑笑，“放心，虞美人確實不錯，但主家要求不高，老夫還應付得來。”

楚餘點點頭，這位中原一只鷹的稱號不是白來的，只有一人，卻盜遍天下無敵手，追蹤盯梢的功夫極為了得，前幾年金盆洗手，不再涉足江湖，卻屢屢被朝廷騷擾，這才隱姓埋名到了他的門下。

……

陶葉聽從縣太爺的安排，開始窩在家裏，有事就安排牛老實夫婦去做。

三天後，她聽苗大娘說城裏人都在哄哄（四聲），說三皇子來了，專為林家之事而來。

三皇子恰好是林貴妃的兒子。

這讓陶葉很是緊張了一下，然而，僅僅隔了一天，苗大娘就又告訴她，三皇子是為林家之事來的沒錯，但為抄林家而來，並大讚這位皇子，說他大義滅親，是個很不錯的人。

陶葉可不敢那麽認為，劉師爺和縣太爺的手下莫名其妙被刺，這位皇子又來得鬼祟，怎麽看都像不懷好意。

她有些擔心自家姐弟，還有那位年輕的縣太爺——縣太爺是澤縣父母官，按理說為他們姐弟出頭是應該，但也只是應該而已。細想想，這世上哪來的那麽多應該？人家作為一個紈絝，選擇與林家同流合汙才更加合情合理吧。

不過，擔心歸擔心，日子還得如常過，該專心的事情一個都不能掉以輕心，設計稿有了厚厚的一打，兩個小朋友的學習亦按部就班，進步顯著。

當然，這些成績也有牛老實兩口子的功勞。

陶葉拿到他們的賣身契後，他們把家裏的活計通通承擔起來，一切都有條不紊，忙而不亂。

158給女漢子獻殷勤

七月十七下午，陶葉坐在書房裏，給自己泡了杯濃茶，鋪好草紙，手裏執著沾滿墨汁的畫筆，人卻開始走神。

想起劉舒的鋪子明日一早開張，她的心情就變得有些覆雜。

沒辦法，她那一世的青春年華，都是跟劉舒捆綁在一起的，無論想起什麽，大多都帶著她的影子。

創業這件事也一樣。

兩人在現代時不是沒想過一起創業，但劉舒作為劉家私生女，手裏閑錢不多，銀行卡裏有兩百多萬，但她要留幾十萬備用，剩下的一百多萬在劉舒看來做不成什麽。

劉七對陶葉說，要做咱就做個像樣的，小打小鬧沒意思。

她們熬了十幾天，做了三個方案，滿懷信心地去找投資，卻被董事長毫不留情地斥了回來，一個眼高手低的評語，讓劉舒喝了整整一個星期的大酒，之後再沒提過創業的事。

陶葉是個窮人，本來就不看好劉舒所謂的像樣的，她覺得既然兩人都沒什麽名氣，不妨先做個網店，腳踏實地慢慢走也好。

理念不同，方式不同，自然就做不到一起去，兩人默契地把這一節輕輕放下，老老實實去了劉氏打工。

如今兩人換了時空，換了皮囊，但當初放在心底的目標和計劃卻都沒變。

劉舒依然要走她的高端，做高級珠寶，她照舊當她的土鱉，開飾品小鋪。

不可不說，命運確實強大，而性格決定命運。

……

“咄咄！”大門被有規律地敲響了。

陶葉如夢初醒，放下毛筆，發現紙上多了好大一灘墨跡，趕緊撕下臟了的一半，扔到紙簍裏。

牛老實去了鋪子裏，牛媽媽買菜去了，兩個小的在睡覺，陶葉親自開了門。

縣太爺帶著鬥笠，蓋住大半張臉，只露出一張性感的薄唇和挺翹堅毅的下巴。

陶葉有些驚訝，這位居然親自來了，這是出了什麽大事嗎？

她探出頭，看看左右，見胡同裏沒人，便屈膝一禮，趕緊把人放了進來。

因為三皇子還沒走，縣太爺要忙的事多，人清減了幾分，站在那裏跟桿子似的，好在精神狀態不錯。

“小李子？”當陶葉看清跟在縣太爺身後的人時嚇了一大跳，不過區區半個月沒見，這家夥的小臉竟然也瘦了不少，皮膚還黑了好幾層，張嘴一笑便露出一口刺眼的白牙，活脫脫的成了個非洲人。

“可不就是我？”小李子故意苦著臉，但眼裏都是喜色，“劉師爺受了傷，我這一天天的都在外面跑著呢。”

“這說明你能幹，縣太爺知人善用嘛。”陶葉順嘴給主仆二人拍了個馬屁。不過初中生而已， 做的已經是大學畢業生的活計了，而且還做得似模似樣，這個時代的孩子可真是厲害呀。

楚餘微微一笑，視線黏在陶葉身上，心道，這丫頭瘦了，眼袋有些黑，看來這段時間工作強度大，累著了。

“縣太爺，您請這邊坐。”陶葉把楚餘讓到堂屋落座。

小李子把手上的籃子遞給陶葉，“這是我家夫人來時帶來的，我家主子不愛吃，送你們姐弟補補身子。”

夫人帶來的？

陶葉接過來，筐不大，但很沈，打開包袱皮，發現裏面裝了三個木匣子，還有一個大西瓜。

木匣子裝的可都是高檔貨，不是魚翅就是燕窩，給她一個鄉下妞送這種東西，這位縣太爺是怎麽想的呢？

“這……我……多謝縣太爺啦！您老坐著，民女去洗幾個水果。”她把滾到舌尖的話咽了回去，縣太爺給她送這樣的東西固然不合適，但此刻說出拒絕的話無疑更不合適。

目送陶葉出去，楚餘起身走到窗前。

小院打理得很好，甬道用青磚鋪就，極幹凈，每條磚縫都是一塵不染的。菜池子裏的蔬菜長勢不錯，池子邊上還栽了十幾棵盛開的月季，開得一大朵一大朵的，紅的黃的都有，頗為賞心悅目。

陶葉進了廚房，又很快出來，雙手捧著一只白瓷大碗，裏面裝著幾串顆粒飽滿的紫色葡萄，幾大步就到了井口處，那裏放著兩只板凳，兩個盆，其中一只盆裏裝著擇好的豆角，豆角筋散落在地上，另一只盆裏浸泡著十幾只鮮紅的西紅柿……

看著這一切，楚餘的唇角不自覺地放大了笑意。

他一直以為，一個男人窮盡一生追尋另一個女人的愛情故事太過玄幻，無法理解，也違背常理。

但是，當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，楚餘忽然發現，這種事說難也難，說簡單也簡單——難的是他怎樣才能找到那個女人，簡單的是女人身上有著對你來說致命的吸引力，一旦鎖定目標，你便再也看不到其他女人。

徹底失去過陶葉一次之後，他很確信，陶葉不是他的紅玫瑰，成不了墻上的一抹蚊子血，也不是他的白玫瑰，變不成他衣襟上一個飯黏子。

她就是她，不是他人生中的任何裝飾品。

因為他堅信，她就是那種女人：你愛她，她便愛你，並一生不離不棄；當你轉身，她不會挽留，甚至走得比你還要絕決，美好的生活才是她人生的全部，而男人只是她的好搭檔而已。

他非常想成為這個搭檔。

所以，當陶葉把裝葡萄的碗放在凳子上，拿起木桶，正要下到井裏時，卻發現一個影子突然壓了下來……

“本官這輩子還沒打過水呢，放手。”楚餘倏然而至，纖長有力的手抓住水桶的另一邊，堅定的目光不容拒絕。

陶葉被他看得心裏一滯，下意識地松了手，心道，這一幕好熟悉啊，楚餘好像用過。她在劉氏公司給茶水間的飲水機換桶時，他就是這麽說的，而且還故意壓低了嗓子，弄出一副情深似海的酸樣。

其實在她看來，某人說這話，不過是顯擺自己有錢地位高，身邊總有人伺候罷了。

所以，她當時雙手一提，肩膀一聳，直接就把桶扣上了，然後轉身就走。

嘖……

女漢子倒也罷了，好像還有些尖刻，而且，總用老眼光看人肯定是不對的。

那……縣太爺這是要一點點的攤牌嗎？

這可不成，人家才十二歲，小的很吶！

陶葉感覺自己需要壓壓驚，便把木桶塞給縣太爺，急急奔回廚房。

楚餘見她倉皇而去，心中暗暗好笑，“啪”的一聲把桶扔進井裏，靜靜地看著清澈的水盈滿木桶，也忽然想起在現代時幫陶葉換水的那一幕來。

一想起那件事，他就想拍桌，尼瑪，做一個想給女漢子獻殷勤的男人太不容易了啊！天知道他觀察多久才找到那麽一個機會，卻被赤果果地嫌棄了！

如今小爺會武功了呢！

楚餘挑了挑眉，得意地看了眼廚房裏的纖細身影，輕松地拎出水桶，誇張地放在井沿兒上，說道：“這水不錯，涼氣逼人。”

陶葉再出來時，端了只盆和一小碗面，說道：“院子裏太熱，縣太爺還是在屋裏等著吧，民女馬上就好。”

楚餘點點頭，“也好，本官隨意看看。”

於是，陶葉便眼睜睜地看著他隨意地進了自己的臥室。

三兩下洗完葡萄，又切了半個西瓜，她趕緊把進了香閨就不出來的縣太爺請到書房看設計稿。

“劉師爺和吳病怎麽樣了？那些人抓到了嗎？”陶葉一邊把收在匣子裏的稿子取出來，一邊問小李子。

小李子瞅瞅楚餘，心道，我家主子在這，你問我這個小廝合適嗎？

好吧，陶葉也覺得不合適，只好看向楚餘。

楚餘心裏有氣，臉上卻還是淡淡的，說道：“吳病挺過來了，但元氣大傷。至於那些人嘛，沒抓到。”

他說的雲淡風輕，但陶葉莫名感到一股殺意，尤其是後面“沒抓到”三個字，簡直了。

她又看看小李子。

小李子笑得很燦爛，補充道：“其實找到了幾個，但都拒捕，所以……”

陶葉秒懂，拒捕，當然就格殺勿論了。

如果縣太爺是楚餘也就罷了，咋地也是個三十出頭的大叔，這小李子可才十四五歲呢，忒狠了！

159我們聊聊

楚餘把陶葉駭然的神色看在眼裏，微微一笑，指指對面的椅子，說道：“坐，有些事我要說一說。”他悄悄把本官改成了“我”，眼下的暗示已經足夠多。陶葉從來不笨，如果已經猜到他的真實身份還能保持如此鎮定，這說明她已經慢慢接受他了。

關於這一點，他有七成的把握。

陶葉默默坐下，心裏有些緊張，暗道，他要說什麽呢，難道要攤牌了嗎？可自己還沒想好要怎麽面對他吶！

楚餘當然不會攤牌，眼下火候還不到，親又不能親碰也不能碰的，彼此間隔著層面紗相處，感覺更自在一些。

他說道：“從京城找的幾個師傅昨兒已經到了，善堂那邊也沒什麽問題，但現在還缺兩個聽你指揮，並居中聯絡、上傳下達的人，你這邊有好的人選嗎？”

陶葉想了想，覺得王二還算不錯，雖然是混混，但本質不壞。至於劉老賴，他是個聰明人，有些小偷小摸的行為也不算很嚴重。此人講義氣，估計有她在，再用錢和前途誘惑著，比王二也差不到哪兒去。

這兩人最起碼知根知底。

她把想法說了說。

楚餘知道這兩個人，自打陶葉把劉家鎮的房子租給他們，他就讓呂陽徹查過，兩人雖然長歪了點兒，有他鎮著倒也不怕。

“行，就他們吧。善堂的那些人也不是善茬，得有這樣兩個人管著，要是有什麽不好的還有我呢。”

陶葉心裏震了一下，擡頭看了縣太爺一眼，見他視線始終都在那堆設計稿上，正拿起一張她很得意的鑲嵌手鐲，放到左手邊上。

她之前也發現了，這位縣太爺挑出來的大多是她的得意之作，或者是，她認為的最符合這個時代審美的作品。

“掌櫃的我們就不用去找了，我母親會派過來一個，京裏的鋪面她會讓人幫咱留意，估計要不了多久，京城的店會先於柳州開起來，我預計在京城一次開兩家，一邊賣小玩意兒，一邊賣這些珠寶。”楚餘點了點挑出來的那些設計稿，“這些都很不錯，靈氣十足，貴氣十足。”而且還把現代的時尚和這個時代的古典結合得非常完美，他在心裏補充了一句。

陶葉心裏美滋滋的，沒有什麽比自己得意的作品被認可更讓人幸福的了。

與此同時，她忽然發現，原來這位縣太爺的審美觀竟然與自己出奇的一致。

兩人談完用人，談設計，敲定完所有的細節，之後又談了談開新店的節奏，最後才說起琳瑯閣。

楚餘說道：“我派人去看了，琳瑯閣以金銀首飾，珍珠和紅藍寶鑲嵌的金銀飾品為主，式樣比較活潑，並特地避開了翡翠，這顯然是想跟我們劃開界限，避免不必要的競爭。”

“我還聽說，劉七與劉老太爺達成協議，琳瑯閣賣得不錯的式樣，將來在其他州府的翡翠閣也會上櫃出售，這會讓劉七的名頭變得響亮。所以，琳瑯閣先開業，對咱們來說確實是件壞事，但好在咱們的路子與她不同，她火她的，我們做我們的，競爭會有，但絕對不是現在，你不必緊張。”

陶葉認同他的話，點點頭。雖說她對澤縣人的消費能力有所懷疑，但對劉七的定位還是肯定的，只要她把名頭打出去，她的鋪子也就開起來了。

她正琢磨著，楚餘又道：“還有，如果我們的鋪子做得好，劉七將會緊隨其後。而後，我們兩家的競爭，必定會波及其他金銀鋪，一些小鋪子有樣學樣在所難免，你要做好心理準備。”

陶葉點點頭，她跟劉七的風，劉七跟她的風，其他人再來跟她們倆的風，在沒有知識產權保護的古代社會，這場沒有硝煙的惡意競爭在所難免。

你摻一腳，他摻一腳，最後利潤薄了，再堅持下去，對陶葉的意義就不大了。

不過沒關系，她做這些小飾品也只是為了打響“金枝玉葉”四個字而已，她的終極目標仍是珠寶。

兩人對視一眼，對彼此的想法心領神會。

兩人神同步地拿起茶杯，一起喝了一口，又齊齊放下了。

兩只杯子同時落在青花瓷小碟子上，發出清脆的響聲，這讓陶葉忽然想起了“默契”二字，她皺了皺眉頭，自己居然跟楚餘有了默契，這件事很耐人尋味。

書房裏寧靜片刻，楚餘見她似有尷尬，便又說道：“據我所知，三皇子對劉七頗有興趣。”

陶葉擡頭看了他一眼，“所以，這是警告？”

楚餘頷首。陶葉的身份在這個時代是硬傷，三皇子若存了整治陶葉的心思，只怕他很難護她們姐弟周全，“你要小心些，盡量減少出頭露面。”

陶葉鄭重點頭，她懂這其中的關鍵——如果劉七著意討好三皇子，三皇子必定會非常重視劉七——現代女人，對這個時代的男人來說，肯定有著不小的吸引力。

……

楚餘呆了一個下午，該聊的不該聊的都聊完了，還是磨蹭著不肯走，直到蹭完晚飯才離開陶葉家。

這次談話對陶葉觸動很大。

雖然楚餘沒承認他就是楚餘，但意思已經非常明顯，那些有見地的話，周詳的安排，對未來的預估，絕不是一個十五歲的紈絝少年能說出來的。

而她也忽然發現，自己曾經以為十分了解的兩個人，其實都不了解。

劉舒，陶葉曾努力讓自己只看到她的好，但沒想到她壞得如此徹底，如此突如其來；楚餘，陶葉曾努力讓自己只看他的壞，但沒想到他好起來會如此之好，如此體貼入微，如此耐心十足，如此理智多謀。

盡管陶葉不想因自己的一時失察，或者因某個人一直隱藏的陰暗面陡然暴露而徹底否定自己，但她還是有了深深的挫敗感。

她覺得那一世，自己被人玩弄於股掌之間，簡直白活了！

……

楚餘前腳回縣衙，三皇子朱見辰後腳也到了，如今他就住在縣衙裏。

“表弟，去看美人兒了嗎？”朱見辰邁著八字步，門也不敲就進了楚餘的房間。

他個頭不算高，長相與林亦北有相似之處，修眉長眼小嘴，偏陰柔，是以，無冬歷夏都穿著玄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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